袁威的案子没什么进展。在那条臭河沟子里，什么有价值的线索也提取不出来。县局还在，一贯慢条斯理地，走访调查。慢条斯理，对我，呵，多少是个安慰吧。我憋了两天，失魂落魄的，不能再憋下去。一个晴朗的下午，我飞到了C市。
按照栾浩给我的资料，我很快找到了穆兰现在就职的公司。这是个小公司，做文化产品推销的，只在闹市区一座写字楼里租下了几间屋。我去了，事先跟谁也没打招呼。
死气沉沉、乱七八糟的几间办公室，我看见一个穿灰色正装裙的女人，弯腰在那里整理红红黄黄的广告传单。有一阵，我很恍然，我是站在一个罪人面前的，另一个罪人。我想，如果不是当年，优秀如穆兰，也断不会落到今天这般苍凉潦倒。有个小伙子，抱着一个烂糟糟的纸壳箱，冒失失冲进来，见了我，先生您找谁？
我说，我找你们经理，穆兰。
她站起来，擦着汗，转过身：“哪位找我？”
广告单落了一地，风吹进来，像多彩而劣质的海浪。
十几年前，我第一次见到穆兰，是在十四中，202，老刘那个里屋，一张现充的“谈判桌”旁。那天来202见我们的就是许鑫源、袁威、穆兰三个人。我第一眼见到穆兰，心里就“咯噔”一下。犯下这么大的事儿，许鑫源、袁威两个男生都畏缩缩的，只外头糊了浅浅一层僵硬，薄脆的“蛮横”，目光散而闪躲。
穆兰却从内而外，散发着一种高傲，坚定，和近乎悠闲。就像我职业生涯中审问过的，为数不多的几名凶残、狡猾，使人不寒而栗的嫌犯。当我心里忐忑，犹疑，强装镇定的时候。这个姑娘已经先发制人了。她扬着头，唇边有一抹轻蔑的笑，她好像不是看我们，只是用几缕余光，蘸了蘸我们：照片看到了吧，刘主任，林叔叔？
她叫我林叔叔的时候，声音格外的一扬，使我一个激灵，我抬起头，讶异地与她对视——我们之前没见过面啊。我们俩的目光相接的一刻，我感到一阵阴森。然而她接下来的话却使我从阴森，堕入撕裂似的痛苦。她看着我，眉毛一挑，轮子钱包里有你照片啊，穿警服的。您不知道？
是，我从不知道。我当然不是没翻过林经纶的钱包。书包、钱包、裤兜，我都翻过，但永远都是粗暴地抖搂它们，那都是在野蛮地检查他是否藏了钱、卡或者粉。
好笑么？我永远在“侦查”我儿子，侦查他的肮脏和罪，却从来侦查不到他明晃晃塞在钱包里的我的照片，从来侦查不到，他对我这粗暴的父亲的爱！他一向以我为荣吧，我呢，却以他为耻。
原来在她面前，我一早就暴露了，换句话说，她早就知道我警察的身份，但从不以此为忌惮。也就是说，在这场角斗中，我唯一的“底牌”早就被人家掀开了。我只能拿出职业性的威严，企图震慑他们，然而我这“威严”是这样稀薄，抖抖索索的，一张纸似的。在那段录像跟前，我这人民警察的威严不过显出一种滑稽可笑罢了。
我说，你们三个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？你们现在已经犯罪了：威胁恐吓、非法拘禁，甚至是故意伤人罪！既然你们知道我是干什么的，你们就更应该明白，我现在就可以把你们抓起来！别以为你们未成年就不用负责任了！你们的档案上会一辈子背负这些污点！上重点高中？考大学？别做梦了！
我把这话撂下，几乎忐忑地抬起头，以强硬而磕磕绊绊的目光，挨个儿地检验他们，检验我一番威慑的成果。我看见袁威和许鑫源两人彼此交换了一下眼色，试探地往我身上瞟，又试探地往穆兰身上瞟，我知道，他们本来，明显地怯了，但穆兰，是容不得他们怯的。
她才是他们的中心，呵，小孟和我，实在轻敌了。我只有，毫无转折，甚至急不可耐地，央求乃至讨好他们了（如果这招也不行，我还有什么法子呢？）我说，不论如何，你们都是孩子，大人能把孩子怎么样，这样，把录像给我，咱们都（是的，都，我在说出这个字的时候，内心一阵绞痛）好商量。我甚至就要明明白白地提到“钱”了：说说吧，你们有什么条件。
我看见，袁威和许鑫源的眼睛亮了一下，我的心也跟着亮了一下——事情还是可以商量的。可是，穆兰一开口，把这一点亮全掐灭了。
您这是说什么呀，林叔叔，您太紧张了。不就是一段录像么（她说这句话的时候，我的心都要跳出来了，我等着她说，我们给您就是了。但是她却说 ）我也不是针对轮子的。再怎么说，我跟轮子好过。咱们都是正常人，清清白白的好人，对吧。我只是想惩罚郑小恕。天哪。
这种男不男、女不女，天天使阴招、耍狐媚，到处引诱人的下贱东西，真是恶心死了。轮子也是受害者啊，他不也是叫这小贱人勾引了，我听说（她看着我，张大了美丽的，无辜而讶异的眼睛），轮子还为了他搭进去四万块钱哪！当然了，几万块钱对咱们这种家庭也不算什么了（她在语言中故意到处彰显着“我们”这类家庭，凌驾于郑家之上的优越。）咱就权当破财免灾了。可是您看看，林叔叔，他都勾搭着轮子，干出什么丑事来了！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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